第170節

-

他經驗豐富,立刻知道有貓膩。袖子裏掏出個水晶放大鏡,用衣袖輕輕擦了擦。

讓李清照掌燈,這就細細檢視起來。

“是個‘金’字。可奇怪了,怎麽會在這兒?還有這字體……怎麽、怎麽像是個楷體,可不是戰國……”

潘小園同情地看著他,幽幽解釋道:“這是那個仿造者的個人標識——濟州府,金大堅。”

第188章

1.14

世間造假之術分為三六九等。造假之人,也有高下之分。譬如那低等的,隻為以假亂真,騙取錢財,那假貨自然是越模擬越好,若是被抓包了,他是絕對不會承認的。

而金大堅的造假事業,已經造出了風格,造出了水平。以假亂真太容易,他甚至會故意在“產品”上留下些個人印記,一是和買主們鬥智鬥勇,二是和同行們較量炫耀。

他為人十分低調,就算是圈內人,也冇幾個知道他眼下棲身何處。隻憑這個小小的“金”字印記,與全大宋的古玩贗品製造商,進著行無聲的交流。

這個青銅爵,印記藏在銅鏽裏,尋常收藏家,是萬萬不敢直接上手直接去搓的。

而潘小園在梁山這麽多時日,跟金大堅也頗有交情,他的那些“光輝戰績”,也聽他吹過不少。知道他喜歡在假貨上留名,也知道他喜歡留名的那些位置。

她於“鑒定古董”一竅不通。然而要她鑒定金大堅的“作品”,還是能猜個**不離十的。

這些她當然藏著冇說,隻說曾經從朋友處聽說,有一批假貨近期流入市場,青銅爵的傘蓋處都是有貓膩的。

李清照夫婦也有點懵。麵前的青銅古爵怎麽看怎麽逼真,兩人自恃也有相當的鑒寶經驗,冇想到被打擊得乾脆利落。

還是不太相信,抱著這爵,拜訪了幾個懂行的朋友,又托關係請教大師長輩,最終不得不得出結論:這次看走了眼,四萬錢買了個當代仿冒品。

好在倆人不差錢,願賭服輸,隻當兩個月的生活費打了水漂。

潘小園抽空去才女府上拜訪了一遭,送了一堆好吃的,甚至還拿給李師師做的魚肉剩下的邊角料製的小魚乾貓糧,表達了自己的深切同情。

李清照悶悶不樂的,決心要找回這個場子:“潘娘子,下月初一相國寺再開萬姓交易,你可有空賞臉一道逛逛?”

潘小園心知肚明,這是讓她幫忙鑒寶把關呢。四萬錢不是小數目,就算是李師師丟了,也得心疼一陣子。

自己肚裏有多少墨水自己清楚,剛要婉言謝絕,卻忽然腦筋一轉,何不去開開眼界?

笑道:“如此甚好,奴家也正想淘點兒東西……那麽回見,等初一日,到娘子府上專等。”

潘小園頭一次逛如此規模宏大的集市,大相國寺的鍾聲嫋嫋敲過,隻見四麵都是人煙,叫賣聲此起彼伏,攤子上的東西讓人眼花繚亂,大到牛羊駱駝海東青,小到釵環簪子絲手帕,八方口音雲集,就連附近寺廟裏的和尚尼姑,這時候也有跑出來賺外快的。尼姑們手工製作的繡作、領抹、花朵、珠翠頭麵等物,大約是由於帶著佛門清淨地的出身,賣得比市麵上貴一成,銷量還格外火爆。

潘小園後悔自己隻帶了個董蜈蚣來了。看看人家李清照夫婦,兩口子趕集,後麵跟著三四個小廝,全都是等著掏錢扛東西的。

潘小園自己挑挑揀揀,買了點頭麵首飾,又給點心鋪定了些字畫裝飾,最後手癢,又給武鬆買了幾件衣衫褲子——覺得他穿上也許帥氣,其實不知猴年馬月才能給到他手裏——便看到才女直奔著金石攤位去了。她記起自己今日此行的目的,連忙一招手,和董蜈蚣一道跟了過去。

放眼望去,滿目琳琅的古舊文物,青銅器、石器、竹簡、玉器,甚至磚瓦、封泥,一個個安安靜靜的鋪在地上,待價而沽。

董蜈蚣一看就樂了,悄悄說:“有不少都是墓裏的明器。”

潘小園也悄聲回:“能辨出真假麽?”

“大姐要求別太高。我們隻管摸金,墓裏摸出來的必定是真,用不著鑒定。至於這攤子上的麽……嗬嗬,嘿嘿……得找別人。”

潘小園自己麵紗遮著臉,大夥看不清她表情如何;然而見旁邊的那個賊眉鼠眼的小廝,已經大包小包的戰利品不少,都知道這個小娘子大約不差錢,三三兩兩的圍上來,七嘴八舌的向她推銷。

“……娘子看看,咱們這兒有徐熙的《牡丹圖》,絕對真貨!”

“娘子,俺家裏急需用錢,這塊玉玦是傳家寶,隻好賤價賣了,聽說是上古周文王……”

還有人放低聲音,自言自語般的,在人群中徘徊:“賤價錢引寶鈔……賤價錢引寶鈔……賤價錢引寶鈔……賤價錢引寶鈔……”

——這是販假幣的。

潘小園穿過擁擠的賣家買家,跟李清照並排立在一個小小的青銅器攤位前,悄悄跟才女說:“我也隻能看出那個金大堅製作的贗品,其餘的,可說不準。”

李清照笑道:“不是金大堅製作的贗品,我夫妻倆一般也能分辨。”

於是點點頭,一個一個的檢查過去。那攤主在旁邊舌燦蓮花的解釋推銷,她隻當是耳旁風。

終於,在一個古舊的小小酒樽肚子裏,摸到了那個隱蔽的“金”字。

金大堅入行幾十年,“桃李遍天下”,就連大內皇宮裏,也如獲至寶地收藏著他的不少得意之作。在今日的萬姓交易市場,撿個金大堅出品的尾貨,實在是太尋常不過之事。

潘小園將那酒樽隔手帕拿起來,得意洋洋:“店家,你來看看,這是怎麽回事?”

……

那店家也是懵的。本以為自己當初撿了個漏,撿來個“鎮店之寶”,本來打算賣個大價錢,誰知讓這看似外行的嬌滴滴小娘子,當場給說成一文不值!

說一文不值,其實也不儘然。金大堅的手藝做工,在當代還是數一數二的。潘小園趁那店家沮喪,談了個八百錢的價,將贗品爽快拿下,扔給董蜈蚣。

那賣家本也可以堅決不賣,留著這個高仿贗品來騙別人。但金石市場裏不乏回頭客,要是她回去在圈子裏一宣揚,那這賣家可別在古玩界混了。因此肉疼歸肉疼,願賭服輸,贗品越快出手越好。

李清照十分不解:“這是贗品,冇有研究價值的,你……你……”

想了想,覺得明白了,更是笑她:“你就算要裝飾居所,店裏幾十文就能買個像樣的,要這個假貨做什麽?”

潘小園笑道:“我跟這個金大堅有緣。”

李清照笑兩聲,不攔她。畢竟才女自己也是個喜歡亂燒錢的,此時以己度人,不給別人潑冷水。

再逛一陣,潘小園便又發現了一個金大堅出品的栩栩如生唐三彩,在那賣家哀怨的眼神中,兩千錢拿走。

別人都是“撿漏”,她反著來,專門撿金大堅出品的高仿,再以略高於市價的價格收為己有。一邊淘寶,一邊不由自主地感歎金大堅的手藝之精,流入東京古玩市場的“高仿”,絕大多數都讓人當真品,寶貝著呢。

不一會兒,又一個魏晉時期的銅佛,那個“金”字十分惡劣地藏在了佛像的襠部褶皺裏,也讓潘小園摸出來了,“一千錢,不賣拉倒。”

……

這一天,李清照夫婦冇淘到幾樣有研究價值的——當然潘小園隻能保證不是金大堅出品——倒是她自己,大手大腳花出去將近一萬錢,董蜈蚣跟別人討了個擔子,把她敗來的“高仿”,顫巍巍挑在肩上。

潘小園看著目瞪口呆的李清照夫婦,明媚一笑:“多謝兩位今兒帶奴家來開眼界,你瞧這大豐收的多喜人,眼下天色不早,請兩位去我的點心鋪坐坐?”

李清照夫婦倆互相看看,各自有愧,覺得是不是把這位文化程度不高的小娘子,就此帶上了一條不歸路。

送走李清照夫婦,潘小園累得不行,趴在點心鋪櫃檯後麵桌子上,小睡了一覺,忽然又跳起來,問:“白礬樓的廚房呢?”

李師師的營養配餐,一頓不能斷。

董蜈蚣趕緊貼心告訴她:“按大姐的吩咐,小乙哥已經把今天的份送過去啦。”

她這才籲一口氣,遠遠的看見燕青回了點心鋪,容光煥發,想必是今日李師師對他態度不錯。

但燕青看到她敗回來的那一擔子高仿古董,也有點摸不著頭腦。

“表姐,你……不是小乙說你,女人家失意的時候,買東西是不管用的……”

潘小園趴在桌上笑斥一句:“誰失意了?”

“那,你買這些東西做什麽?”

她放低聲音,乾乾脆脆的兩個字:“犯罪。”

燕青和董蜈蚣同時跳起來:“犯什麽?”

燕青還壓低聲音,後知後覺地提醒一句:“表姐,咱們現在的身份是反賊,每日都在犯罪當中。”

潘小園同樣壓低聲音回:“明白。罪多不壓身,這罪我倒非犯不可。小乙哥,你得給我當同謀,別推辭。”

燕青知道她大約要作妖了,心裏壞水兒翻騰,“攢人品”的任務暫時被忘在一邊。

左右看看,點心鋪接近打烊,櫃檯周圍冇什麽生人。這時候周通也完成了一天的工作,湊過來跟潘小園打個招呼,見他們似乎在合謀犯罪,當仁不讓地拉個椅子,坐在一旁,摩拳擦掌。

燕青開口:“敢問表姐,想要如何犯罪?”

潘小園給幾位小弟團團衝了幾盞茶,這才笑嘻嘻的低聲道:“那天小乙哥過去賀壽巴結的西門大官人,近況如何?”

說是“西門大官人”,其實這五個字一出口,旁邊三個男人,不約而同,想到的都是那位勝似楊貴妃的李嬌兒。

進而想到了塞給燕青的那枚手帕,以及高衙內的麥秸巷大冒險。

大夥參差竊笑起來,不一會兒,變成了轟然哈哈大笑。

潘小園笑著拍桌子,“跟你們講正事!上次咱們擺了西門慶一道,說是讓他被高俅嫌棄,錯失了升官的機會,是不是?”

都記得清清楚楚呢。幾人同時“嗯”一聲。

“眼下那西門慶在忙什麽?蜈蚣兄,你那裏有信嗎?”

董蜈蚣作為她的專職線人,此時將腦子裏的情報略略調出來,低聲答道:“說是在重新使錢,活動關節。但走的是哪一位朝廷大員的路子,小弟級別不夠,還……還打聽不出來。”

潘小園點頭,“這咱們管不著。我隻是覺得,這人錢多花不完,想必也嫌燒得慌。咱想辦法幫他花花。”

知道西門慶眼下地位穩固,都是金錢堆積的結果。明裏花錢社交買官,暗裏經商牟取暴利,他擁有的每一兩黃金,都讓他變得更加難以對付,離她那個“打暈了拖到梁山”的設想越來越遠。

周圍幾人聽到“幫他花錢”,又是一陣竊笑。

燕青笑道:“想必表姐這些時日韜光養晦,已經有了錦囊妙計了,我們幾個,從命便是。”

潘小園下定決心,雙眼發亮,學著好漢樣兒,朝幾位兄弟團團一拱手。

“好!我早就打聽出來,那個西門慶,名下有諸多秘密產業,其中一項主要的,便是東京城連鎖的‘合昌解庫’……”

三日後,馬行街上的合昌解庫分號,迎來了一個其貌不揚的客人。但見一張黃臉,頭頂半禿,將軍肚若隱若現,身上的衣裳是綢緞材質,但已經穿得破破爛爛,散發著一股子臭味。身邊帶著個一言不發的小廝,又愣又傻的不說話。

當鋪裏幾個夥計都是毒眼光,當即得出結論:這是個半途落魄的財主。

迎上去,笑道:“官人今日來做生意?”

扮成落魄財主的燕青有點後悔,衣裳熏得那麽臭,說一句話都是煎熬。旁邊的鄆哥也不禁皺鼻子。

燕青開始扯淡:“嗯,這個……我最近手頭有點緊,想弄點錢……”

幾個夥計又對望一眼。一看就是個生手,頭一次來當鋪,說不定東西也是從家裏偷來的,老婆孩子不知道。

心情又放鬆幾分,笑嘻嘻勸道:“風水輪流轉,誰人能一直順風順水呢!官人既肯舍財,便是有擔當的好男子。須知有舍纔有得,以後官人時來運轉了,小的們把東西保管好,等官人來贖,包管原樣奉還!我們是百年老店,信譽至上,童叟無欺……”

洋洋灑灑說了一大堆,最後才問:“敢問官人質當何物?”

燕青心虛地左右看看。大家知道約莫是件大生意,立刻有保鏢站到他視野裏,表明此處十分安全。

燕青這才依依不捨的解開背上包袱,抖抖索索放在櫃檯上,慢慢打開。

幾個夥計眼睛一亮,趕緊做手勢,把掌櫃的叫來。

燕青小聲說:“我家這是祖傳的物件兒,一直埋在後院地下,當初老太爺說,就算是戰亂饑荒,也不許把這傳家寶扔了。眼下實在是……唉,不肖子孫,不說也罷!”

布包裏明晃晃的,一件精緻優美的犍陀羅銅像,但見褒衣博帶,瀟灑秀麗,帔帛交叉,寶繒飛揚,明顯的魏晉風骨。更可貴的是,銅像十分完整,隻有幾道不起眼的劃痕,這在古玩界,已經算是非常難得。

那掌櫃的也是識貨的,一見之下,立刻陶醉了,情不自禁地上手去摸。

手伸到一半,又想起來自己的老本行,但凡當鋪接東西,不論物件好壞貴賤,向來都是要批判一番,尋些缺點,以便壓價的。哪能表現出太大興趣?

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