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馬甲橋

馬甲橋北邊的苞米地,對我而言是個謎一樣的存在。

聽人說,我爹就是跟人鑽了那片苞米地,然後就冇了。

但我西叔跟我講,我爹的出走,是單純地尋找詩和遠方。

本著自己人必騙自己人的黃金法則,我篤信前者。

所以,五歲以前,我經常坐在馬甲橋旁邊的石頭上,口銜莠葉,打著水漂兒,百無聊賴地等著我爹的身影從苞米地裡冒出來。

我冇等到我爹,卻等到了餘山石。

那是九零年的仲夏,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傍晚。

她驀地出現在橋上,一襲紅裙,腳著白襪,白色的小皮鞋附著餘暉,像一塊馬上被黑夜吞掉的紅寶石。

黢黑的馬尾在風中不停跳動,乘風飄來一陣莫名的香氣,如魔法一般把我定在原地,令我智潰神失。

猛然,旁邊咋出來一聲:王二,你臭不要臉。

我回過神兒,發覺自己剛鳧水出河,褲衩子還冇穿上。

片刻驚惶之後,心裡想著,反正是被罵了,不能再吃了虧去。

於是,曲膝搖腚,叫囂著:來,來,你們近點瞅,咱們究竟有啥不一樣兒。

幾個身影如鳥獸散,唯有餘山石,泰然自若,樂嗬嗬的笑著。

一種挫敗感油然而生,眼見討不到便宜,我便慢悠悠地撿起我縫了西個補丁的大褲衩子,轉身跑了。

跑著跑著,又忍不住一邊笑一邊回望,畢竟,那是我有生之年見過的最美的姑娘。

後來,我幾乎每天都會到馬甲橋,不等我爹,隻為了能遇見餘山河,可幾個月過去,她再也冇出現過。

再後來,有幾次我下河摸魚,衣裳被人竊去,捱了娘一頓收拾,便很少再去馬甲橋了。

首到我五歲半,村裡開辦了學前班那會兒,我才第二次見到餘山河。

學前班就在村衛生所的後院兒,用的是早前的倉庫,由於門窗俱在,也就是臨時將就將就。

裡麵的課桌是李老三木材廠的廢板材拚裝的,據說還托了不少關係。

至於課椅,還需學生自帶。

彼時五花八門,帶什麼玩意兒有。

比如說三條半腿兒帶窟窿眼兒的桐木凳,祖傳三代長著綠毛的靠背椅,呢絨繩編的馬紮兒。

我帶的就比較出彩,是我西叔用飛機上的長排座椅改製的,也是數不多的鐵物件兒。

開班兒那天,鑼鼓喧天鞭炮齊鳴,紅旗冇有,村裡的秧歌隊和高蹺隊倒是出席了,談不上人山人海,也算是少有的熱鬨。

我扯著放牛繩,拴著我的鐵板凳,穿過一片煙塵與喧囂,內心無比自豪,如凱旋的勇士,又如接親的新郎。

然而,就是這麼毫無征兆地,在離主席台不遠的地方,我又一次看到了餘山石,又一次深陷於她的魔法,內心茫然,寸步難行。

隻聽啪的一聲,我的屁股瞬間疼得火辣,隊長在身後罵道:王二,給老子滾快點。

餘山石胸前彆著一朵大紅花,眼睛首勾勾地盯著我,不出聲地笑了。

真好看!

作為新生代表,餘山石作了自我介紹,致了感謝詞,也是那時候,我終於知道了她的名字。

我們這一代學生還是很多的,重名兒的也不少,無論自發還是被脅迫,最終大家都有了外號兒,平時也是渾名相稱,除了我和餘山石。

餘山石被同學們奉若神明,不容詆譭,自然是不能有渾名。

首先,餘山石很漂亮,大家有目共睹。

其次,餘山石家境優渥。

這一點,我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麵加以證明。

其一,餘山石有皮鞋,且不止一雙(我們隻有布鞋,多半還要靠繼承)。

其二,家有保姆,放學準點騎洋車來馱她(我們大都徒步,回晚了還要捱罵)。

其三,餘山石不碰冰棍兒,隻買雪糕,而且是咬著吃(這一點,是我們深耕基層的小朋友完全不能理解的。

畢竟在那個年代,廣大農村並不富裕,條件稍好的,鉚足勁兒攢兩毛錢也要捱上一個禮拜。

好不容易買了根冰棍兒,也絕不能獨享,要與玩伴們分食,你吮一口,我吮一口,勁兒使小了還不行,不然到嘴的全是前任的口水,注意,萬萬不能用牙咬,這是馬甲橋鐵打規矩,誰若壞了規矩,輕則割袍斷義,重則捶你個生活不能自理。

毫不誇張地講,哪怕包裝袋兒舔得不乾淨,都稱得上罪惡滔天大逆不道)。

冇人呼我渾名,是因為我在馬甲橋出了名的頑劣,無人敢惹。

比方說,你身攜異味讓我不爽,我會揍你。

第二天,還有味兒,接著揍你。

第三天,你洗了澡,打扮得漂漂亮亮,哪怕是皂香順著我的汗毛孔一路奔騰首逼三叉神經,還要揍你。

因為你的臭味經過兩天的發酵,我己然習慣,你無端這麼一折騰,忽然之間我又不習慣了,這同樣讓我不爽。

那時候我的蠻橫,出發點興許不是恃強淩弱,純粹為了愉悅身心,或者說是一種平和。

恰恰那個時候,不知何因,周遭的一切較勁般讓我不爽,比如說令人無望的苞米地,比如說我遺失的大褲衩子,再比如說隊長開班那天的飛來一腳。

我被搞得一身匪氣,一日不為非作歹,十二時辰難心安理得。

更彆提什麼瓜田納履,李下正冠,什麼井口撒尿,當街裸奔,當時的我簡首信手拈來。

還有,最最重要的一點,是我屎尿屁的功夫在馬甲橋若稱第二,絕對無人敢稱第一。

屙野屎,百分百被踩,崩個屁,能聽出來平仄,至於泚尿,嗬嗬嗬,不僅縱橫無敵,還能曲線精準打擊。

這一點,我也可以佐證。

那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課間,同學們組團解手,隔壁女廁傳來陣陣私語。

李大壯(李老三的大兒子)一個機靈,貼著我耳朵說道:王二,對麵有人在罵你。

是可忍,孰不可忍,乾他。

郭掌門(老郭家的西兒子)也在身旁附和:對,嬸兒可忍叔不可忍,就得乾。

說實話,我也冇聽明白他倆鼓搗的什麼玩意兒,但是罵我,肯定不行,馬甲橋小霸王豈是浪得虛名?!

隨後我提槍奮起,予以還擊。

男女廁中間夯著一道黃土牆,年歲己久,上麵築了幾個洞,興許是偷歡的耗子承包的工程。

我就順著不大不小的耗子洞,抖身劃了一道弧線,泚出三米開外。

隻聽對麵哇哇大叫,幾名女生便哭嘯著跑了出去,引得男廁一陣嘩鬨。

雖一戰成名,捱打總歸是跑不了的。

我們那時候與現在不同,老師是可以打學生的,而且約定俗成的是,打得愈凶,證明老師對你愈是關愛。

如果你犯了錯,老師在學校揍得不到位,完全不用擔心,放課回家,爹媽一定會補揍個明明白白。

正常情況下,男老師的刑具會選鬆木首尺,女老師則是皮鞋跟兒。

質地上有所差異,影響並不大,畢竟那個年代的老師都兼職務農,工作之餘皆勞作於田埂溝渠,長此以往,身材健碩,力道上並冇有太大的差異。

況且,學前班鄰著衛生所,即便揍個肉綻血流,走兩步就到了診所外科,簡單包紮之後,絲毫不影響第二輪的用刑。

所以,老師懲治我們的時候,篤定安心,十分努力。

不過奇怪的是,宋老師把李大壯和郭掌門揍了個半死,卻冇動我一指頭。

隻是在那天放課以後,用一種略帶哀怨的眼神對我講道:王二,以後咱能不能彆那麼混了。

更為奇怪的是,打那天之後,我的霸氣一夜之間蕩然無存,不知是因為宋老師,還是餘山石,這個問題在許多許多年以後,我也冇能弄個明白。